文/蕭函青

編按:這是桃園航空城家屬的故事,呂先生的父親因航空城開發事件,飲農藥自盡。因呂先生個性低調,所以只寫呂先生而不寫全名。以下為呂先生口述,作者記錄整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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農家辛苦,父親辛苦持家

我十歲的時候,遇到要蓋大園國際機場,徵收了我們家很大片的土地。
小時候,我家過得很苦,阿公那一代就是種田,我爸也種田,國小還不懂事,聽說要蓋機場的時候,也不知道那是什麼,突然有一天推土機來了,把我們家的田剷平,當時幼小的心裡還很興奮,還以為終於不用種田了,真好。
那一次徵收那麼大的範圍,我爸爸總共得了補償六萬多塊,我記得爸爸用這筆錢去買了一台川崎(KAWASAKI)的摩托車回來,就是用家裡的田換的。爸爸一直很珍惜這台車,騎了三十幾年,一直到前幾年中風,我們不讓他騎。那時候徵收我們家的田,政府說是為了地方繁榮,後來被發現是一場騙局,但是他也沒有說過什麼。
爸爸是一個很嚴肅的人,他不太擅長表達,他的人生就是一直種田,我對他的印象就是,一個很土的人。他講話常常隨口就飆出一句三字經,我小時候不太喜歡他那樣,我曾發誓:「絕對不講三字經」。
因為種田的生活太苦了,我念完書就去紡織廠工作,到現在自己創業,終於可以養家活口。有一次我弟很認真的問我:「哥,爸這樣種田到底一年可以賺多少錢?」我才算了一下,告訴我弟,爸一期可以收90石的稻米,每石收購的價格約為800元,一年下來可能只賣了十幾萬,而這還沒有扣掉成本。他聽了沒有特別說什麼,但我們家兄弟姊妹,長大後都沒有選擇留下來種田,也許小時候貧窮的陰影仍然在我們心中。
我們家的祖厝本來是老舊三合院,附近的親戚都改建透天厝了,我們家算是到很晚還沒改建,我媽媽很受不了,覺得這樣會被鄰居看不起,一直跟爸爸吵架,說再不蓋房子就要離婚,後來爸爸終於決定蓋了現在的家,找一些人來幫忙,從板模到灌漿,家人都有一起下去做,所以我家的一磚一瓦都有爸爸的影子。

對父親來說,賣田是無法諒解的事情

我開始養家以後,爸爸也老了,其實已經不需要他種田來維持家計,但他沒有別的興趣,唯一的休閒嗜好就是種田。他種了很多東西,除了稻子,還有西瓜、蘿蔔、捲心芥菜…。他種的東西,我每個月都定時拿錢跟他買,我說我會幫他拿去賣,他聽了很高興,種得很起勁,我給他的錢,他認為是「領種田的薪水」,有時候慢一點給他,他還會跑來問我說:「這個月的薪水呢?」其實,我都是把那些農作物,偷偷拿去送人。
後來爸爸中風,我們常常不讓他出去,但他還是想去。梅雨季的時候,連續好幾天陰雨綿綿,沒辦法出去種田,爸爸的精神就很委蘼,仔細一看好像老了幾歲。後來終於放晴了,他就趕快騎他的電動車出去巡他的田,變得很有精神。
今年我找了一些種子,在他的田旁邊種向日葵,他經過的時候發現,看我在灑種,看得入神,滿臉疑慮的樣子,竟然跌到水溝裡,我們趕快把他扶起來,他不顧自己摔倒,第一句話就問:「你種那甚麼?」我跟他說:「種花啦。」他聽了很生氣,又罵了一句粗話:「種那個每吼人幹!」我聽了啼笑皆非,才知道他不能接受把土地拿來種花,在他的世界裡面,沒有這種觀賞的用途,田裡種出來的東西,是實實在在要吃的、是要拿來賣錢換一家溫飽的。
我阿公一共生了七個兒子,我爸爸排第四,他們那一代的老人,都無法忍受看著田地荒蕪,長草,我的叔叔都七十幾歲了,每個都還在種田。在他們的觀念裡,把田賣掉的人,是敗家子、對不起祖宗。有一次掃墓的時候,我看到他們幾個老人湊在一起,討論哪個親戚的小孩把土地賣掉了,言語間都是不諒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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呂老先生照顧的田(攝影/蕭函青)

大部分的人對航空城不瞭解

去年開航空城說明會,我參加回來以後有跟他說大概的情況,他聽了以後沉默很久,我以為,他對徵收換地沒甚麼概念。現在回憶起來,他其實有概念。有一次,我載他去高鐵那裡買菜苗,他看著路邊荒蕪的風景,問我:「這些田為什麼草長那麼高,放在那裡廢?」我說:「沒水路啊,高鐵徵收以後配回來的地,沒辦法種。」他聽了又是沉默。
前幾年,我小叔的媳婦在青埔那邊也有田地被徵收,後來發回的建地也無法種田,也是放著長草。所以,徵收後他會失去一切的這個恐懼,我們一直瞞著他,也不敢跟他討論,現在才知道,他一直默默記在心裏。
你們年輕人沒種過田,可能不知道這個嚴重性在哪,但是每個有經驗的農夫都知道,沒有水路,根本沒辦法種田,稻子也長不活,水路不是只要有水就好,灌溉渠道也要有高低。航空城以後又規定不能蓋農舍,可是農舍對農夫非常重要,鋤頭、耕耘機……這些吃飯的傢伙,都要在很近的地方,農夫才能維持他日常的勞動。所以,剷平了本來肥沃有水路的田,換成建地,對他們來說,是沒用的。他的生命跟那塊田綁在一起,不只是地圖上的地,還有那一輩子的生活方式。結果現在航空城的草圖,還把精緻農業區劃在某個不可能的地方,我們當地人一看,那裡根本一下雨就淹水。
其實我們家離機場真的很近,小時候在三合院還會看到空軍的飛機起降,連飛機肚子上的國旗徽我們都看得見喔,還看得到駕駛的臉!是近到這個地步。現在政府說我們家離機場太近,不宜人居,要叫我們搬走,以後這一區要蓋飯店和遊樂設施,為什麼不宜人居的地方可以蓋這些設施呢?
其實,地方上大部分的人,對航空城都不了解,我已經算是少數很進入狀況的人了,因為我會一直上網看公告啊!公開展示我也會去問,之前兩次說明會,我也會去,結果我還是少數會發問的,因為大部分的人,連他們講什麼都聽不懂,我也滿緊張的追蹤網路上那些訊息,要一直盯住螢幕上的小字,因為我們要很主動去找縣政府發布了什麼,他們不會主動來跟我們講。
但是即使我那麼積極找資料,這整個計畫還是有太多我看不懂的地方。其實,大部分土地的持有人都是老人,連我會上網查資料的人都一知半解了,他們老農民應該更看不懂航空城要幹嘛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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呂老先生的兒子與父親留下來的菜園(攝影/蕭函青)
爸爸的蘿蔔還在,人卻喝農藥自殺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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呂老先生留下的蘿蔔乾(攝影/蕭函青)
這是我爸爸種的蘿蔔,蘿蔔已經收割了,上禮拜剛收的。左邊那排翻好的土,大陸妹才剛種下去,中風後,他體力大不如前,都是叫我去鬆土。之前我都沒空,好不容易有一天下午,拿著鋤頭到田裡幫他把土翻鬆,結果時間不夠只翻了兩排,他急了,對我生氣:「怎麼不多翻兩排?草都長起來了呀!」對他來說,看到田裡的草長起來,是世界上最焦慮的事情。我被罵了,也只能摸摸鼻子,過幾天趕快把剩下兩排土也翻了,他才笑了。
土鬆軟了,他把大陸妹的種子灑下去。結果,菜剛長大一些,就蟲被吃掉了好幾顆。十一月二號,他跟我說:「怎麼辦?都被蟲咬光了,你幫我噴藥。」我說好,當天沒去,他又急得一直催,隔天傍晚我下班就噴了一些,結果隔天就下了雨,他又喃喃自語在擔心著:「下雨了藥都白噴了」
十一月七號,我們去幫爸爸拔蘿蔔,沒有全部拔起來,又被他罵。八號,終於把蘿蔔都拔起來、切好,可是當天沒有太陽。十一月九號,就是自救會抗議那一天,早上去機場抗議前,我還把蘿蔔乾曬好。
那一天,早上七點多就出門了,也有幫他把早餐麥片泡好,那時候他還在家裡。一般來說,我們不會留他一個人在家,但是那天抗議只是在機場而已,開車五分鐘,想說很近,就沒留意。後來回家沒看到他,以為他像平常那樣出門去了。
我們本來想先去八德再買便當給爸爸吃,在路上接到親戚的電話:「你爸爸跌倒了啦!趕快回來帶他去醫院!」開車折返的路上,才知道爸爸竟然是趁我們不在的時候,喝農藥自殺,我們六神無主的趕到醫院,已經沒有生命跡象,醫生要家屬決定要不要急救。我們哭和悔恨都已沒用,毒性強烈的農藥已經帶走他的生命,最後大家決定放手讓他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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呂老先生喝農藥的地方,就在他的小農舍,圖中是他的電動車(攝影蕭函青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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呂杯杯被發現時,就是坐在圖中呂先生(紅色領口)的小椅子上(攝影/蕭函青)

走吧,我帶你們去看一看他的田

然後,就是一直有媒體來、還有聯合報那件事……到昨天頭七辦完法事,我才終於可以睡幾個小時,不然這幾天我都沒辦法睡著。心裡很難過,可是也很疑惑啊,想說事前怎麼都沒有徵兆?後來這幾天一直有親朋好友來靈堂致意,我們跟大家交換了情報,才知道,原來我們家旁邊的那塊田,就是緊鄰著向日葵和蘿蔔的那塊,剛賣掉了,賣了兩千多萬。自從航空城之後,房屋仲介就常在我們家這一帶徘徊,好像只要遇到田地上有老農夫,仲介就會趨前攀談,談賣田的事情。
鄰居說,聽說那塊地賣掉後,這幾天,爸爸都若有所思的發呆,靜靜不講話。其實,他平常話就很少了,我們也沒有特別去注意他。
聽著這些他生前的事情,我不能停止去想,到底我做錯了什麼?我一定有做錯什麼。會不會那天帶他去抗議,他會好一點?會不會平常我們討論航空城的事情都瞞著他,可是他都知道?這些想法,在我頭腦裡面一直轉,
我成長過程中,因為創業的辛苦,我變成一個很謹慎的人,凡事都會訂出A計畫、B計畫,航空城要來收我家的地,雖然很突然,但我已經在這幾個月擬定各種應變方式了,我很理性,不想坐以待斃。但是,爸爸的自殺仍然讓我措手不及,打亂我的冷靜。
上禮拜曬的蘿蔔,今天已經可以吃了。爸爸還顧著他的田,還念著我要翻土,還記得他的大陸妹啊。怎麼會這樣?每個人都來問我,但是我又能去問誰?走吧,我帶你們去看一看他的田。